已經想不起來是怎樣的春季,樹木照例要返青、抽芽。春風中的味道奇特,火車從遠方開來,緩慢而堅定。那是一個小站,遠離村鎮(zhèn),像一顆圖釘按在四面荒野的大地上。土黃色的站舍,小候車室門前有兩棵高大的雪松,上面棲著斑鳩和麻雀。它們已經習慣了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,人跡罕至的小站成為鳥類的庇所。小站的夜晚很漫長,野兔在雪地里留下足跡,野狗緊隨其后,某種不為人所知的野物亦然。它們的世界驚心動魄,神秘而冰涼。穿過鐵道線,對面是一段不算短的土丘,丘上孤零零地長著幾棵刺槐和板栗。春天來了,槐花開過,雪花一樣的花瓣引來一些野蜂,當然,板栗樹米粒狀的花蕊對野蜂有著更大誘惑。沙土地的土丘上春風蕩漾,我仰躺在樹下,陽光從樹枝上漏下來,有時會有一只鷹在高遠的天上盤旋。

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天,我決定要“搞”些書來讀。鎮(zhèn)子里的中學旁邊有家小書店,店主是個女人,據(jù)說她曾經上過高中。她長得清瘦,頭發(fā)很長。她一邊做著裁縫,一邊賣書,書架后面是她的廚房。有天中午,我看到她在書架后面炒菜,終于明白嶄新的書本怎么會散發(fā)出一股香油的味道。在她那里,我接觸到了沈從文,看到了張愛玲——這些名字,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的。當然,后來也讀到了路遙,讀到了余華與蘇童……記得,她的門上刷著藍漆,門分兩扇,上面鑲了玻璃,玻璃后面拉了門簾。我推門進去,她總是低著頭在縫紉機上做活。她抬起頭來,沖我笑笑,并不理我,手里的活也并不停。我從書架上自己找書,坐在她對面,在“滴滴嗒嗒”的機器聲中翻看她剛進的新書。那時我舍得花錢買書,書也讀得太快,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讀得懂。后來,漸漸明白,得到一本好書是一段不簡單的機緣。例如,《德語課》是非常偶然的機會買到的,現(xiàn)在,我仍然會時不時地翻看。作者對命運的解讀,對時代的記錄,對戰(zhàn)爭的反思,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,是海底的冰山,讓人著迷。

剛分配到小站時,我大概10天左右可以休一次班。休班時,我常坐火車到城里買書,中午會和朋友坐在一起吃飯、聊天,大家天南海北地聊,我常因此忘了時間,錯過回小站的火車。

工作日的休息時段,我喜歡躺在床上看書,書就堆在與同事共用的桌子上。后來,我買的書越來越多,便從養(yǎng)路工區(qū)要了一個破木箱,用報紙將里面糊起來,用來裝書。那是我最初的書箱,后來搬了幾次家,書箱不知去向,書卻留了下來,炒菜遺留下來的香油味道已經不在,20多年留存下來的時間的味道也已經無法描述。

這個小站后來撤銷了,那兩棵雪松還在,它們堅守在那里,見證了時間的流逝。我被分配到大站,那段時間,我每天清晨背著包出門,包里裝著當天的飯食和一本書,一個半小時的通勤時間,我可以讀60多頁書,這是我每天重要的讀書時間。我曾在文章《奔跑的閱讀》里寫道:“火車是一個容易誕生陌生感的地方,讀書使這種陌生感急劇增大,同車人的面孔神秘而遙遠……”那段時間,我將自己定義為“旅行者”!八≡谀祭谆疖囌靖浇粋居室的公寓里……”南非作家?guī)烨性谒男≌f《青春》中將火車這種遠行工具推薦給讀者。火車從遠處開來,然后開向遠處——我不知火車站的職工們離開沒有,他們是否也居住在那個叫莫布雷的火車站附近。每天早晨或者黃昏,他們夾著鋁制的飯盒,穿過灰暗的街道,縮著脖子、踩著落葉走向調車常正點的火車正緩緩開進車站,一些離開的人表情沉默地站在高高的站臺上,旅行箱上的標簽透露出這個出走者的痕跡。這個世界似乎對于這位旅行者的蹤跡并不十分感興趣,他來了,他走了,一切都顯得那么悄無聲息。只有火車在制造著聲音,或者說暗示著出走的意義。

回想于此,我會經常想到少年時去往另一個城市求學的經歷,火車總是傍晚時分抵達那里,灰白的樓房里有零星的燈光。我永遠不知道燈下坐著什么樣的人,那種陌生的憂傷讓年少的我難忘。那時,我無法預測到后來我會接觸到什么樣的人、讀到什么樣的書、寫下什么樣的文章。如今,那些燈下的人們依然生活在那里,他們沒有年齡,沒有面貌,沒有性別,卻長久地存留在我的記憶中。他們在我的小說角色中活到今天,他們是永生的,像蚯蚓,斷掉一截,長大一截,無絕無匱。

如今,我乘坐火車時偶爾會途經那座廢棄的小站,透過車窗,我曾工作過10年的小站顯得既虛幻又真實。后來,我將這段經歷寫進了我的長篇小說《火車站》。盡管火車站的名字是我的杜撰,人和事也多有虛構,但是,我的感情卻是真摯的。我感謝在小站的經歷,那段時間,我經歷了蒸汽時代、內燃時代、電力時代。在我工作的20多年中,身邊的人與事發(fā)生了巨變,我由鄉(xiāng)村走進城市,我的書都長著圓圓的輪子,它們不離不棄地跟著我,安靜地躺在書房里,字句安穩(wěn),醞釀深邃——等待著被我“發(fā)現(xiàn)”另一層內涵。隨便翻開一本,在扉頁上,肯定有我當年寫下的題記:某年某月購于某處……有的字跡已經模糊,有的,仿佛就在昨日。

供職于濟南鐵路局青島西車務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