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走的鉛字
讀書的動力,大抵與機緣和興趣有關(guān)。鉛字與墨香,引導(dǎo)我做工、讀書,有如熟悉的鋼軌,鋪展得再遠,也要念及起始的地方。因自醒慨嘆而寫詩,經(jīng)歲月沉淀而出書,往昔與當(dāng)下,皆應(yīng)珍惜,有如腳下的黑土地,帶著彼時綠皮火車的風(fēng)笛陣陣,追趕著此時高鐵閃過的一瞥。
1989年5月,我初到齊齊哈爾鐵路印刷廠實習(xí),一進鉛印車間,濃厚的油墨氣味撲來,十多臺機器在運轉(zhuǎn)。剛開始,我還感到新鮮,待久了,耳朵里就只有“呱嗒呱嗒”的聲響。收集印張的竹條像張開的五指,扇來扇去,兩個工友負(fù)責(zé)一臺機器,一人上墨、碼紙、備料、看機器,一人在機臺上干活,機臺上的工友在手工續(xù)紙,左手帶紙,一張張地移向輪滾的方向,右手指尖劃紙、指肚輕掃、及時補紙,熟練又專注。踏進印刷廠,我曉得了,在這里,書籍是不折不扣的產(chǎn)品,續(xù)紙不到位、油墨加晚了都可能出廢品。印刷工辛苦,機器壞了,若是小毛病,要爬下去自己修,干凈的工作服,常蹭得一身黑。
一個月后,我被調(diào)至裝訂車間。車間在臨街的平房內(nèi),沒窗戶,全是木頭架子做的工作案。當(dāng)年的裝訂多是手工作業(yè),折頁子、刷膠、碼車。裝訂車間有30多人,只有關(guān)師傅和紀(jì)哥兩個男人,把持著成書前的最后一關(guān)——裁切。他們干活干脆,用了不少年的裁紙刀還在工作,一刀下去,咔嚓一聲,毛紙邊落下,三面裁完,一摞清亮的新書便擺在眼前。環(huán)顧廠房之內(nèi),凡是目之所及的書,我都會翻一翻,看一看?瓷涎鄣,就在午休時,把裁書的副品紙毛子,歸攏到墻邊,構(gòu)筑成厚厚軟軟的床榻,躺在上面,隨手拿一本書讀,不知愁滋味。那些剛裝訂成冊的書,還沒發(fā)到書店去售賣,我就先看了。
在裝訂車間工作,看到師傅們做精裝書,我就想到了我的舊版書《杜詩詳注》,那是我用助學(xué)金在齊齊哈爾解放門舊書攤淘來的。我這套《杜詩詳注》有些破,也不是什么珍本,我便央求做活精湛的師傅幫忙重新裝訂一下,也弄個精裝本。不精裝則可,一弄就覺得對不起人家,真是費手工、費心血。先是設(shè)計封殼、書芯的脊背、書角造型。因是私活,要找美觀適用的剩料,還要與車間主任打招呼。先是加工書芯,鎖線、壓平、書背刷膠,然后扒圓、起脊定型、壓實書背,書芯背上粘紗布、粘堵頭布,粘書背紙,最后制作書封殼,一套精裝書呈現(xiàn)眼前。至今,我看著這套《杜詩詳注》,還是感念師傅們的辛勞,此書陪伴我有30年了。杜詩注定流傳千古,我裝修了他的“門面”,可能淡忘了他的內(nèi)在,盡管如此,在普洱與書混雜的書柜里,瞥上一眼,似老友,閑坐無語,也暖心。
再過兩月,我又去了揀排車間,顧名思義為揀字排版。當(dāng)時的揀排車間,一人高的“字丁墻”圍成的隔斷,架子上有數(shù)不清的小格,每個小格子里都擺放著很多“字侗,不同字號大大小小陳列其中,常用的是五號字,放眼一看,眼花繚亂。剛到,我們就被要求熟悉字格。事實上,只有把排列順序記熟,甚至閉眼都能知道哪個字放在哪個格子里,才能提高速度有效率,不然揀起字來,迷茫半天才找到一個字,師傅們已經(jīng)揀了幾十個了。
揀字的多是女將,說是師傅,有的比我們也大不了幾歲,她們一手拿稿和字丁盒,一手揀字裝版,眼疾手快,腦子還開不得半點小差,一個小時可以揀好幾千個字。揀字辛苦,常年拿捏砥磨鉛字,很多人的手指都磨出繭子,有的甚至微微變形。車間過道是補裝鉛字的字盒墻,中間擺著兩臺敦實的打版機,大家把拼好的鉛版放在臺面,著墨、搖轱轆,就弄出了裝版大樣。
揀排車間緊鄰調(diào)度室,調(diào)度室往來多墨客,再加上校對、看稿樣,便見到了一些編輯和作者,也能在第一時間看到稿子。其間,我印象最深的書叫《鶴魂》,匯集了徐秀娟生前創(chuàng)作的詩歌、日記和一些回憶文章等。我讀著《鶴魂》里她的遺作,從樸實的文筆、真摯的情感中,了解了她短暫而榮光的一生。徐秀娟在齊齊哈爾扎龍自然保護區(qū),從小伴著丹頂鶴長大,十幾歲學(xué)著養(yǎng)鶴,考入東北林業(yè)大學(xué)動物系,因家境不好,求學(xué)之路十分艱難。畢業(yè)后,她被邀請到江蘇鹽城,指導(dǎo)鳥類保護工作,并組織建立了丹頂鶴冬季飼養(yǎng)常1987年9月16日,她為了尋找一只飛失的丹頂鶴,不幸沉入河底,以身殉職,年僅22歲。在與《鶴魂》編寫者交談后,我對她留下的文字更加尊敬,不僅是因為她的不幸離世,而且感嘆于她樸素的語言,如順流而來的竹排,看似平常,實則力道非常,令人為之泣下,令人奮進向上。
行走的鉛字,是我精進的動力。工余的時候,我想寫寫與工作有關(guān)的東西,拼版拼久了,習(xí)慣了單調(diào)的勞作,走神的時候,我仿佛看見桌案上的鉛字,一個一個動了起來,有如訓(xùn)練有素的兵叮他們穿著一襲銀色的鎧甲,周身透著寒氣,在桌面上列隊而行。頓時,我覺得不算寬的工作臺變得虎虎有生氣。做揀排工的我,竟也可以擁兵上萬,也可以有一次運籌帷幄,這些鉛字兵丁身后泛亮的背景,如浩渺的大江,是我無論怎么讀也讀不完的書籍和不可知的未來。而與我工作案對峙的那側(cè),那些揀字的師傅用纖柔的手指,讓成千上萬個素盔素甲的鉛字,在鐵盤上組成了書的方陣。鉛字,多像我們的苦樂年華,于是我寫下了《鉛字鉛字》一詩。
寫得多了,也陸續(xù)獲了些獎,這讓我感到寫作與勞動貼得近些,似乎更適合我。在王新弟老師的幫助下,我的第一本詩集《悵然的笛音》在1993年由華藝出版社出版,新弟老師以《執(zhí)鋤于歲月的田壟》一文為我寫序,那一年,我22歲。光陰虛擲,25年后,我的第二本詩集《火車奔向雪國》由中國鐵道出版社出版發(fā)行。
我的詩歌內(nèi)容多是圍繞著鐵路轉(zhuǎn),從齊齊哈爾到哈爾濱的工作變動,從感懷鉛字的神秘排列,到中東鐵路濃厚氣氛的浸染,讓我集中精力寫了些有關(guān)地域鐵路的詩歌。尤其讀了鐵路史和近代史方面的書籍后,我就更加感到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是個有故事的地方。站在我家樓下,哈爾濱東大直街與龍江街街口,左側(cè)有兩座隨著中東鐵路而來的東正教堂,再遠些是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老巴奪煙廠,右側(cè)是老秋林公司、原各國領(lǐng)事館、圣尼古拉大教堂遺址。
站在我辦公室的窗前,能眺望到百年霽虹橋,橋下火車轟鳴而過,橋上浮生自忙,因高鐵擴展的場站,更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。我覺得站在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路口,先進的印刷術(shù)與膠滾著油墨的鉛字并不矛盾。
凡事皆可溯源,讀書與寫作亦然。
供職于哈爾濱鐵路物流有限公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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